Story【晚餐】

一回到家，看到桌上準備的滿滿飯菜，阿媚忍不住一肚子火全冒了上來。

每次都是這樣，婆婆鬧完脾氣後的隔天，絕對會準備一桌好料，也不管到底有幾人會回來吃飯，這是她表示愧咎與歉意的方法。

即使全員到齊，家裡總共也才3人，3張嘴怎吃得下五菜一湯，有魚有肉有蝦有青菜，這次，甚至連麻油雞都做了。

阿媚再打開冰箱，果然，冷水壺裡倒滿鮮榨好的柳橙汁。

瞄一眼後陽台的垃圾桶裡，一大袋被榨得乾扁的柳橙皮，已有一群小果蠅聞香而來，飛來飛去也想分一杯羹，享受這多汁的飯後水果。

到如果同事或鄰居知道，婆婆會煮好飯菜，一定會說：「啊！你們真好命啊！累了一天回家，就有晚餐吃，哪像我們還得吃路邊攤呢！」

一想到這，阿媚覺得打一整天電腦而僵硬的肩膀更痠了，忍不住嘆了口氣，拿起已冷掉的飯菜放進微波爐加熱。
忘記到底出自何地何人何時了：「家家有本難念的經」，這句話，阿媚結婚後才深深領悟到這句話，實在可以列入人生至理名言前十名，不，該說是前三名。

婆婆今年65，除了有高血壓，老人很容易犯的關節炎外，身子骨還算硬朗，平常總笑笑的，除了洗衣燒飯帶孩子，一輩子沒有出去做過事，是很傳統的家庭主婦。

公公五年前去世後，阿媚與老公苦勸婆婆很久，婆婆整個人才走出原本封閉的小世界。

先是加入教會，然後跟一群婆婆媽媽們去上社區大學，本來阿媚跟老公還很開心，個性拘謹的婆婆終於願意敞開心胸，也不再那樣事事依賴這可靠的老么。

誰知，人的個性根本永遠不會改變，是真的。

幾年下來，婆婆雖然加入教會，也跟著社區婆婆媽媽們去上老人教育，看起來似乎走出狹窄的生活圈。但她凡事只會悶在心裡的扭捏個性不但沒改，近年來甚至更變本加厲，平均一~二個月就鬧一次脾氣，而且，每次都用極為激烈的手法。

當婆婆第一次發作時，阿媚簡直傻眼。

記得那天剛好是第一波寒流來襲，大家早早就睡了，大概是半夜2點半吧！先是老公發現客廳登怎麼亮著，阿媚向來很難睡，也被晞晞囌囌的聲音吵醒，一開房門，兩人差點沒昏倒，婆婆居然開著燈，一人獨自坐在客廳啜泣，櫃子裡的高粱，已經喝掉了半瓶。

阿媚跟老公也慌了，天這麼冷，婆婆又有高血壓，豈不是要人命嘛！趕緊一把先搶過高粱再說。

老公一向好脾氣，這是結婚前就很清楚感受到的，也知道他很孝順，本來阿媚覺得孝順好啊！男人就是要孝順才有責任感。但婚後，阿媚才知道，凡事過與不及都不好，孝順這種事也不例外。

太孝順，情感上，很容易成為婆婆過度依賴的對象。經濟上更會造成大問題，老公婚前無論薪水多少，一律全數交給婆婆，累積十幾年，為數不少的錢交到不善理財的婆婆手中，就像把羽毛丟到水裡一樣，輕飄飄地無聲無息，一毛錢也沒有留下來，害他們居然還得貸款才能結婚。

而這些，阿媚都是婚後才知道。就像進戲院才發現買錯電影票，又坐在最邊角，難走出場，只好硬著頭皮也得看完。

所以遇到那次婆婆突然半夜不睡，狂灌高梁，老公當然又哄又問地，急著想了解，婆婆到底怎麼了，又是哪裡不開心。

哄了半天，起因居然是，婆婆前天晚上問老公要不要喝柳橙汁，老公不過回了句「這幾天胃酸過多，媽你喝就好，我不喝了。」就因為這句話，讓婆婆覺得老公嫌棄她，嫌棄這辛辛苦苦為這個家做牛做馬的老太婆。

這時候，天已經快亮了，阿媚跟老公攙扶著搖搖晃晃的婆婆進房後，默默無言地進了他們的房間，奇怪的是，明明一夜沒睡，卻睡意全無，只記得腦袋就像凝固的水泥般沉甸甸，阿媚跟老公兩人就這樣拖著疲累的身心，一早又匆忙上班去。

當天晚上回家，就看到婆婆在廚房忙進忙出，桌上擺了一堆拿手好菜，有燉牛肉、紅燒獅子頭、涼拌海蜇皮、砂鍋魚頭……，老公吃到過撐，飯後還拼命打嗝打不停，連阿媚都因為吃太飽胃脹氣，整夜排氣排不停。

原來，那頓媲美過年圍爐的豐盛晚餐，是婆婆悶在心裡無法說出的第一次道歉。

很遺憾的是，也不是最後一次。就像煽情連續劇，歹戲永遠拖棚。

昨晚，老公半夜上廁所，才發現，婆婆又獨自坐在房間啜泣，這次發作原因是，嫌每個月錢太少，想賣掉這房子。

阿媚知道，一切都是婆婆老人教育班的同學們咬舌根的結果。

那些婆婆媽媽們，很多都是兒女不在身旁，每個月丟錢回家，換來有孝順的安心，也換來嘮叨止步。

自己沒兒女陪，就硬要慫恿別人分家賣房子換現金。這是什麼莫名心態，阿媚真的不懂。

人果真見不得別人好，再老都一樣。

天氣冷，即使微波加熱了，菜很快就又涼了，明明是濃郁的滷牛肉，阿媚卻一點都吃不出味道。

連味蕾都用食不知味，為婆婆的任性抗議，為阿媚的無力發聲。

「鈴！~鈴！~」門鈴聲突然拼命大響，啊，一定是去上老人教育班的婆婆，又忘記帶鑰匙了。

阿媚停下筷子，正想去開門時，喉間卻一陣翻攪，她狂奔至廁所，拉開馬桶蓋，一古腦，剛剛入口的飯菜，全吐了出來，嘔得阿媚青筋都一根根冒出來，好像把這幾年來累積的怨，纏繞的恨，通通吐得一乾二淨。

好久沒這樣吐了，看著變成穢物漂浮在馬桶的晚餐，阿媚頹然坐在冰冷的馬賽克磚地板上，眼一酸，淚，不聽話地流了下來。

「鈴！~鈴！~」只有不明就裡的門鈴，忠實執行著工作，響個不停。這樣的晚餐，阿媚真的不想再吃了。